一棵生长百余年,被砍倒的桤木是什么颜色?月光洒在澄蓝的湖面上,又是什么颜色?
志村福美作品《光之湖》
日本染织界的“人间国宝”志村福美,被称为色彩与光的诗人。她织造的和服贵过铂金包。然而铂金包只要配货总有希望拿到,买她的作品却全靠运气。
这位总是身着和服的瘦小老人,今年已经97岁了。满头白发的她总是微笑着,但让人倍感亲切。但谁能想到,正是这位温柔的老人,亲手在和服上织造出了自然的缤纷。
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等,都将她的染织和服当做艺术品,竞相收藏。
她用三月樱树,染出樱花温柔绽放的姿态,自然过渡的白色和绿色,点出青春的韵味。
志村福美作品《樱花裘》
白色纵向穿插在深浅不同的绿色中,孔雀翎的美藏在暗暗跳动的紫色里。
志村福美作品《青孔雀》
而她最为注重的蓝染,更是用丰富的色调,染出了蓝色从清浅到浓郁,由朝气走向肃穆的生命历程。
志村福美的织物面料
志村福美作品《水琉璃》
她的人生充满波折,31岁时才下决心从事织作,甚至为此离了婚,却终于成为日本国宝级的染织艺术家。
知名设计师皆川明奉她为大师。
掀起手账本风潮的Hobonichi创始人糸井重里,也是因为想把志村福美的作品介绍给更多年轻人,才开设了线下展览店铺“TOBICHI”。
皆川明及其展览
今年97岁高龄的志村福美,66岁时获得了“人间国宝”这一称号。
在90岁那年,还获得了“日本诺贝尔”之称的“京都奖”(思想·艺术部),日本政府也授予她代表着国家最高荣誉的文化勋章。
在她亲手织出的,诗一样的色彩中,是她对生命的尊重,和对自然本色的追求。
岁离婚,
“为了美的东西拼命”
年轻时的志村福美,总觉得心里有一个空洞。
她年出生于日本滋贺县,两岁时就被送到叔父家做养女,儿时在上海度过,后来回到东京长大成人。
虽然叔父家把她照顾得很好,但从小她就有种莫名的寂寞感。这种感觉直到十七岁那年,生身母亲向她坦白母女身份时,才得以解除。
小时候的志村福美
相认的那天晚上,她与母亲互相倾诉,母亲向她谈论艺术和宗教。“内心漆黑的门扉仿佛一下子被打开了。”她突然发现,这些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竟然填补了心中长久的空洞。
志村的母亲年轻时十分热爱织物。她曾学习纺织,但作为医生的妻子和四个孩子的母亲,她不得已放弃了这条道路。
当时恰逢家中的二哥缠绵病榻,志村主动留在家中照顾他时,不经意间发现了被母亲留在储藏室中的织机。
于是她让母亲把织机架在病床前,一边了解用法一边陪伴哥哥。就这样,志村陪伴着二哥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周。
发现自己的身世、遇见一生相伴的织机、面对二哥的死亡,这一切,都发生在她十七岁这一年。
但真正决定从事纺织,却是在她31岁的时候。
年轻时在织机前工作的志村福美
这一年,丈夫与她离了婚,留下的两个孩子都由她照看。虽然渴望从事织作,她却和自己的母亲一样,被夹在了家庭与事业中间。
她曾在日记中写道:“那时,我正为低落和懊恼的情绪所困,在一片黑暗之中彷徨。”但同为女性艺术家的富本一织,鼓励她说:“现在的日本,对于拥有事业的女性依然抵触强烈。但是这几十年来,我见过不少活在事业上的女性。……义无反顾地做下去吧。”
志村最终下定决心从事纺织,身无分文的她忍受着和孩子分别的痛苦,将两人暂时托付给养父母照看。而她则搬回老家,全心和母亲学习纺织。四年后,当她有了经济收入,才终于能将自己的孩子接回身边,母子团圆。
志村福美的母亲,年轻时也曾热爱纺织
两年后,当她第一次织出一件自己的织物时,一旁的母亲竟留下泪来:“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像你现在这样,把一切都交给织作。曾经想过,要为了美的东西拼命。”
谁曾想,命运让她选择了母亲当年放弃的选项。
02像孕育生命一样,
她用五年培养天空的蓝色
志村福美首次报名传统工艺展时,因为身无分文,只好翻出了母亲私藏的白色手捻线,和不多几卷蓝色和红色的植物染线。
正是用母亲的线,她织出了第一次入选的作品《方型纹缀带》。
志村福美作品《方型纹缀带》,右侧为局部图
入选工艺展第二年,她织出了人生中第一件紬织和服《秋霞谱》。
志村福美的紬织和服作品《秋霞谱》
深浅各异的丝线互相穿插,霞光之色闪烁在一片蓝色的纯净中。由这两件作品开始,她逐渐展现出了对颜色独特的把控力。
其实,志村深受民艺运动思想的影响,这一运动试图发现普通人日常用品中的美。她的紬织技术就来源于民间,本来是农家主妇为家人纺织的手法,织物多为平织,没有复杂的花纹。
这种为民众所用的织作方法一度不被上流阶级认同。但她却从平安时代的衣着中得到了启发,用颜色弥补了紬织表现力不足的缺陷。
志村福美初期作品,左起分别为“铃虫”(年)、“七夕”(年)、“芦刈”(年),现均为滋贺县立美术馆藏品。
在以优雅著称的日本平安时代,裘色目大为盛行。这种通过叠穿让衣着颜色交叠的方式,不需要任何花纹,仅用色彩,就可以表现出四季变换和人的微妙心境。
平安时代的《源氏物语绘卷》,一位美术史家告诉志村,其中的红色象征着源氏的悲伤和痛苦
强调色彩的裘色目给了志村灵感,她用紬织工艺中的平纹织法,表现出了十分丰富的色调变化。
色彩成了她最独特的语言,而她的创作,也将这种流传在乡间的织作方法,提升到了艺术的境界。
志村福美源氏物语系列紬织和服
不同于一般的织物所用的化学染料,植物染给了志村独特的色彩,成为她织物中的灵魂。
最初,志村并不觉得化学染料有何不妥。直到有一次,她偶然将化学染线和植物染线分别搭在树上晾晒,却发现,比起化学染线的呆板和生涩,植物染线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染色大师芹泽銈介的一句话更是点醒了她:“把用植物染的织物丢到原野上看看,两者浑融一体。”
虽然化学染料能将染色简化到只剩一步,但志村却认为,被自然赋予的颜色才有独特的生命。从此,她专注于植物染,再不做他选。
志村福美身着植物染和服,衣物与自然十分和谐
然而,历史悠久的植物染并不简单,其中最难的就是蓝染。
不同于其他所有颜色,制作蓝染需要经过两次发酵。第一次发酵,是由专门的蓝染师将原料蓼蓝进行发酵,做成蓝靛原料“靛土”。之后,被放入蓝瓮中的靛土,需要加入灰汁、清酒等材料,进行第二次发酵。
不同的蓝色与蓝染丝线
这一耗时近六个月的过程,被称之为“建蓝”。建蓝者需要每天观察蓝瓮的状态,调整发酵过程中的问题,并在恰当的时机加入麦麸等材料,让发酵中的蓝染维持适宜的温度。
自古以来,蓝染就包含了三项重要的工艺:建蓝、守瓮、染色,缺一不可。过程之艰难,宛如孕育一个新的生命。
染色这一步需要双手进行数十次浸入、提出的过程
志村连续尝试了五六年,都以失败告终,她几乎想要放弃。志村的女儿此时已经结婚生子,本来决定不做染织的她,看到母亲殚精竭虑的样子,也开始帮助她一同建蓝。
有一天,女儿发现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了蓝染液的表面,发着光芒的蓝呈现出她们从未见过的表情。第二天早上,她们染出了无与伦比的,天空般的蓝色。
志村福美和大女儿志村洋子
志村逐渐发现,蓝染的背后隐藏着植物的生命周期,每一只染瓮里都蕴藏着蓝的一生。
“瓮伺、水浅葱、浅葱、缥、花绀、绀、浓绀……这种浓淡变化的美,从淡水边通透的水浅葱一直延续到深海的浓绀,那是海洋与天空本身。”
志村福美与她的和服作品
03
和服已经几乎没人穿了
当终于完成建蓝后,志村福美曾感慨道:“蓝终于被我建起,但这仅仅是一个入口……曾经,我以为做一色会耗费十年;如今,我觉得做一色将用尽一生。”
今年一月,她的自传性散文集《一色一生》首次获得国际授权出版。这一书名,正饱含着她建蓝的感悟。对于志村而言,她追求的“一色”不仅仅是数年建成的蓝染,也是每种植物所代表的,纯粹的颜色。
今年97岁高龄的志村福美,以“天然染料的色彩、蚕用生命吐出的丝线、亲手织作的行为“为根本,始终寻找自然与植物馈赠的色彩。
《一色一生》日文版特装本,以志村福美的植物染手织布为装帧,现已十分珍贵,摄影:张逸雯
“二十多年来,我取各种植物的花、果、叶、茎、根来染色。我渐渐意识到,自己从这些植物中获得的,已不是单纯的颜色,蕴于其背后的植物的生命,正通过色彩显露于我。那是植物用自己的身体在倾诉。如果我们没有可以接纳并展示它们的基体,颜色的生命就将陨落。”
一色一生,也许是颜色背后,一株株草木的精魂;但也是志村福美因追求色彩,而走出的一条从一而终的路。
志村福美荣获京都奖时的演讲
她曾见证过一个辉煌的手工艺时代,但如今,就像她在获得京都奖时所说的:“现在即便做织物,做和服,都已几乎没人穿了。做这些价格高昂的和服,也改变不了现状。”
因此,年,已经89岁的志村福美,和女儿一起在京都冈崎开了一所艺术学校。这件小小的学校只能容纳15个人,但每人都会拥有一台自己的织机。哪怕之前从未接触过染织的年轻人,也能穿着自己织作的和服毕业。
正在学习织作的学生
学生穿着自己染织的和服
志村福美说:“所谓植物染色,并非只是染和织。而是找到那条,深入自然界的路。人和自然界该如何交融,我通过植物染色仿佛找到了一些线索……植物的生命,织物的原理,我想把这些传递给年轻人。不管以何种形式,都希望能在下一代中继续延续。”
京都奖给志村福美的颁奖词中,最后一句说道:“她把人类的存在,织入了自然。”
如今,志村福美已经97岁了,希望她仍然可以像她曾写下的,沉浸在自然与织作中:
“织物透明,如浸润在水中,粼粼闪耀。我意识朦胧,轻轻弹拨着织筘。”
资料来自:志村福美自传性散文集《一色一生》(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川端康成盛赞的国宝级染织家,光与色彩的诗人志村福美》,《志村福美:汲取大自然色彩,“一色一生”勾勒多彩人生》,《志村福美
为了汲取自然中的色彩,她终其一生》,《志村福美的“蓝”》,志村福美在第30届京都奖纪念演讲(视频)
(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来源:外滩TheB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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