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澎湃新闻蒋立冬绘)
关于自己所钟情的名物研究,扬之水一直用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来概括:看图说话。她今年4月出版的《物色:金瓶梅读“物”记》,前身其实就是《看图说话记》,在写作的过程之中,才逐渐转变为专注于《金瓶梅》名物。多年研究下来,她自陈所关心的内容,“差不多集中在物质文化史中的最小单位,即一器一物的发展演变史”。而把“我要做的事太多了”挂在嘴边的扬之水,现在最苦恼的问题莫过于时间太少,题目太多,“我的名物研究,其实是想涉及古典文学的方方面面,尤其是诗词”。而这个访谈,某种程度上可视为一次剧透、一个预告。
《物色:金瓶梅读物记》在捧读您的《物色》的同时,正好读了您在《文汇报·笔会》发表的《遇安师赠我沈从文手迹“关于飞天”》,才知道您如今研究《金瓶梅》名物,和沈从文先生还有这么一段缘分。扬之水:这篇文章的
原题是《关于“飞天”》。实际上,
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明代妇女时装与首饰》以及《明帝后金冠》两节都摘录了《金瓶梅》中的相关描写,只是还没有去考证对应的实物,大概是受限于当时的条件。您在不同场合都反复谈过,《金瓶梅》里的金银首饰,是您“做名物研究的入口”。在您看来,《金瓶梅》作为名物研究对象的特色是什么?
扬之水:
《金瓶梅》最大的特色就是写实。明代的东西我看了很多,发现不少都能与《金瓶梅》的描写对应起来。我在《物色》里面只讨论到金银首饰与床、盒具、酒器等,还没有谈及服装。举个例子,潘金莲穿的“一尺宽海马潮云羊金沿边挑线裙子”,西门庆穿的“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员领”,都能在年8月山东博物馆办的《斯文在兹——孔府旧藏服饰特展》里看到。传世的明代服装往往能在《金瓶梅》中找到对应物,虽然至今还保存完好的明代服装并不多,出土的往往破损比较厉害,但仍有不少出土的明代服装与《金瓶梅》中的相关描写一致,比如宁夏盐池冯记圈明墓,等等。
宁夏盐池冯记圈明墓出土的缠枝牡丹纹棱袍(《盐池冯记圈明墓》科学出版社,年11月,彩版一四、一五)
一二十年前我在国图翻阅过日本一位女学者写的书,题目记不清了,主题是谈《金瓶梅》中的服饰。至于金银首饰就不用说了,我基本上都能在《金瓶梅》当中找到相应的名称。其他那些家常用度也都能做到与实物对应。另外,如果把《金瓶梅》与明人小说、笔记或是《天水冰山录》这类清册中的记载做比较的话,更能看出《金瓶梅》是一部高度写实的小说。
做了《金瓶梅》名物研究之后,接下来您还会去研究《红楼梦》名物吗?
扬之水:
很多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红楼梦》区别于《金瓶梅》的地方,就在于《红楼梦》是虚虚实实,而非完全写实。就以服装为例,现在任何和《红楼梦》有关的电影、电视剧,人物服装都不是《红楼梦》里描写的那样,只能称之为古装而已。
最近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有人问我,为什么以前称清代宫廷人物画为“汉服像”,现在改成“古装像”了?我在某篇关于乾隆皇帝《二我图》的文章里说过,对清代宫廷而言,没有汉服或汉装这一说。清代皇帝不可能认为宫廷人物画中的自己穿的是汉服,只会是古装。他们是作为中国皇帝来穿着传统古装的,这是复古的风雅之举,以彰显自己在“自古以来”的序列。像齐如山帮梅兰芳编创如《天女散花》这样的戏就是古装戏,戏服是从唐寅等明人画作里面来的。这就是一种复古。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郎世宁《平安春信图》,所绘为不同时期的“二我”,乾隆皇帝的少年与老年
原来戏剧人物上台穿的都是时服,《三言二拍》有个故事,男主角下了台,穿着戏服直接见客,说明他在台上表演的时候,穿的就是日常生活服装。民国时候的戏剧演是不可能在台下穿着戏服与朋友见面的。
现在很多人将“汉服”和“古装”混为一谈。
扬之水:
“汉服”这个名词其实是不通的。什么叫“汉服”呢?从三代说起,一直到现在,哪个朝代的服饰算是“汉服”?这也是源于一种对现实的焦虑,我们没有自己民族的服装。很多人把旗袍当作民族服装。旗袍起初是满族的民族服装,而现在我们看到的旗袍也不能算是满族的服装,经过民国时期的改良,收了腰,高开襟,与旗人穿的直筒长袍不一样了。说是“复古”,那么,复哪朝的古呢?是汉朝的,还是唐朝的?
末代皇后婉容的养母爱新觉罗·恒香
穿黑色蕾丝旗袍的民国女子(北京服装学院民族服饰博物馆藏民国旗袍照片)
举个例子,前年我接到一个工作任务:为《汉语大词典》配图。以前《汉语大词典》配的出土文物的图片并不多,即便有,也没有交代清楚出土时间地点。我配图的时候,就用到了自己的研究成果。文字不易解释清楚的,配上一张图片就清楚了,原则是用出土文物或可靠的传世文物。现在已经做了几卷了。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就遇到了问题。比如,有个“胡床”条目,说到“古代称其为......”,我感到很疑惑,“古”到什么时候?要在南北朝,“胡床”指的是马扎,要在宋朝,“胡床”指的就是交椅了。责编告诉我说,《汉语大词典》的体例就是不做具体的时代划分,统称“古代”。我表示这项工作完成不了。后来,这个难题转交给了徐文堪先生,相信徐先生有办法妥善处理。
对我来说,时代是必须区分清楚的,不然就会出错。比如,明代称胡人为“波斯”,含义与以前完全不同。《金瓶梅》里,潘金莲就说“像波斯献宝似的”,其实指的是胡人献宝。中国的历史这么漫长,涉及名物,我们不能笼统地说“古代”如何。
缪哲先生曾经写过《“以图证史”的陷阱》,不知您对这篇文章怎么看?我的一个感想是,做这种将图片与实物对应的工作,仿佛处处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犯错
。
扬之水:
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我做名物研究的座右铭,时常要反省回顾。我想,如果大的时代前提没有判断失误的话,那么具体物质的研究,我自信不会犯下错误。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秘笈,就是多看。在不同的地方看见同一件东西,次数多了,不认识的慢慢地也就认识了。好比我当年学日语,老师说,如果一个单词你在不同的地方看过六次,你就记住了。看东西也差不多是这样。
这些年来,我跑了很多地方去看展览、参观博物馆。跑得多了,看得多了,就会觉得,不亲眼看到实物,是不敢随便说话的。原来我写文章,翻翻图录画册,看着扫描件就可以了,现在恨不得一个个上手,翻来覆去看过了,才敢落笔。
举个例子,现在出国很方便,过去关心正仓院藏品的多是专家、学者如尚刚、赵丰这样的专业人士,现在去正仓院参观仿佛成了时髦,这些年我经常在正仓院的展厅里碰见认识的朋友。关于正仓院特展的宣传,就不免夸大,比如:“这座位于奈良东大寺的宝库,保存了迄今为止种类最丰富、最全面且最有价值的唐朝艺术品,可以说想要亲见唐朝最准确、最完整、最丰富的文物,正仓院是唯一的选择。”这里面一共用了六个“最”和一个“唯一”,写这个文案的人,大概可以说对唐代文物和正仓院藏品都没有真正的了解。
关于正仓院里所藏唐代文物,您有写文章的想法吗?
扬之水:
《紫禁城》杂志有个专栏,每期介绍一个海外博物馆,六年前他们向我约稿,让我写正仓院,我说我得多看几次。接下来我年年都去日本,已经去过六次了,就是为了去看正仓院。我想了一个题目:《与正仓院的六次约会》,但是迟迟没有下笔,近日总算完成了,将刊发《紫禁城》第十期,不过还是觉得不满意。
日本人关于正仓院的研究已经有很多了,出了不少系列丛书,比如关于正仓院的织物、金工、纹样、漆器、乐器等方面的研究,又比如关于正仓院所藏日本仿制的唐风作品的研究。我看日本人已经研究得这么细了,我就不能再从正仓院的角度来谈正仓院,而是要站在唐朝的大背景之下来看正仓院。但是,我觉得自己对整个唐代的了解还是不够,所以补读了薛爱华那几本书,《撒马尔罕的金桃》《朱雀》和《神女》,积累了材料才能动笔。
尾形充彦《正倉院染織品の研究》
从傅芸子那本《正仓院考古记》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除了韩昇那本《正仓院》,再也没有什么关于正仓院的著作。如果我写的东西,还是重复八十年前傅芸子的研究,那又何必动笔去写呢?
接下来您还打算将《金瓶梅》名物研究继续做下去吗?
扬之水:
实际上我原来是想写一本《看图说话记》,后来没有持续下去,就改成写《金瓶梅》了。其实小说研究本来不是我的课题,因为近年谈论《金瓶梅》的人日渐增多,《金瓶梅》名物的课题也开始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