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每一座美术馆的展厅都放音乐,音乐与画无关,音乐的价值只在唤起。这正是心理学上所谓“移觉”。音乐为图画摆出一个替代性意象,超越现实的移置对象与现实互为补充。现实的美得以补充而充分丰满地实现,同时审美的自我得以充分实现。久而久之,这种旨在自我实现的形式愈加接近艺术心理学中多层次的自我需求。
让画与乐曲对望,并让观众参与这种对望,成为每个人自己内心视屏上审视的移觉立体圆润的回望。穆索尔斯基在亡友哈特曼的纪念展上踱步,回家后画面在头脑中生发,继而弥漫。于是标题音乐的经典之作《图画展览会》诞生。音画系列的表现内容恰巧交叠着图画系列,把画面谱成曲调的一定是上帝的手。巴赫说,自己替上帝的手在写作,穆氏的神来之笔甚至仿佛上帝替他写作。我在俄国艺术研究院的陈列里居然真的见过一张哈特曼小尺寸建筑水彩,不知是否出现在当年那场录入音乐史而反倒被美术史忘却的美术展览。那批作品像结尾处一段孱弱的和声,于黯然时飘散,不可把握,不可寻回。看斯塔索夫还有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回忆,穆索尔斯基举手投足木呆呆。从现存照片来看,大胡子的中年胖子配上木呆呆的举止,似乎很恰当。《图画展览会》里面一个段落叫做《两个波兰犹太人,一胖一瘦》,穆索尔斯基其实就是胖胖的斯拉夫犹太人,描写胖犹太人的旋律是否也在描写他?列宾所作《穆索尔斯基肖像》已成俄国肖像画史经典中的经典,肖像中的肖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的,典型人物必有典型性格(他是在说戏剧)。列宾这张莫非是典型人物性格的典型塑造?他是大贵族、庄园主家庭的公子哥,十几岁从偏远小城到彼得堡上贵族学校,接着二十岁上农奴制废除家道中落,此后在彼得堡再也没有居住超过三年的稳定居所。怀里揣着伏特加瓶子,走到哪喝到哪。烟灰弹落在长袍上。公子哥的行为惯性自然任性随意,为了自己而生活着。他的墓碑是列宾捐钱刻的,依当时来看,刻工不俗,设计者雕刻者想必是艺术家而非工匠。某天电视里放纪实栏目《解密时刻》,想是俄语不济,懒得细听,忽然听见里面报道一个故事,立刻竖起耳朵。—35年之间,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前面广场扩建,季赫温公墓围墙向里移动,鲍罗廷和穆索尔斯基并排而葬,他俩的墓被划入新拓展的广场范围,政府只把他们的墓碑移入艺术家墓区,没有挖掘骨殖,他俩的遗骨连同墓穴就被柏油覆盖了,故址在围墙外一处公交站的位置。每天世界各地的音乐爱好者向墓碑献花,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花只是献给了雕塑。这种毁墓的行为似曾相识,想那杭州郊外吉庆山马坡岭,泥土下压了无数从西湖边移去的民国文化名人的枯骨。
所谓“音画”,并不真的有画。尽管德彪西不喜欢别人说他的音乐像绘画,里面总有画意画面,“印象派”的标签无论如何也揭不掉了,哪怕他单纯是在表达精神状态。“音画”旨在叙述。《图画展览会》正好印刻着绘画,相较于印刻文学的音画,此类凤毛麟角。《舍赫拉查德》用音乐说着文学,可它还叫“音画”,倾向于文学的叫法,叫做“音诗”。音乐是无国界的,另有一种说法是图画也是无国界的,诚然,不过细细一想绘画真的无国界吗?对音乐的感知大同小异,对色彩的感知各不相同。“深蓝”和“浅蓝”由俄国人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颜色。红色在中国表达喜庆,同样的红色拿到法国有激情的含义,甚至是躁动,是暴力血腥。鲜红色的广告牌,不一定在说着“喜庆”。俄国画家的灰调子被解读为由俄国阴沉的天气造就,我忽然有天明白了,俄国人先天带出来的,看到灰的东西感到舒服,先天的,很难解释为什么,似乎也无关后天审美修养。连乡下的小木房子都被刷成灰绿、灰褐。人们往往把俄罗斯艺术理解成哀感文化,“哀感文化”似是专属于东方的名词,“哀感”加上“文化”,甚至专属于日本,岩彩画浮世绘鲜红鲜绿,鲜艳也可以在说一种哀愁。倪瓒的空寂郭熙的荒寒,不是美学上的哀感文化的概念。
马蒂斯有张《红色的旋律》,红调子的画面,红调子的天花板地板桌椅提琴和和红色的拉琴的人。既然说“旋律”,必然有关于曲调响度,还有曲调响度背后给人的听觉经验。马蒂斯擅长画音乐场景,或许与他是演奏爱好者有关?由俄国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订制的《音乐》陈摆在他的独立展厅,每每走过,好像耳畔隐隐传来节奏起伏的鼓声。同样三米大的一张姊妹篇是《舞蹈》。舞蹈与音乐形同姊妹,故而两张画立意接近,构图、色彩、形式都接近。所谓“曹衣出水”或“吴带当风”,或是希腊瓶画艺术众人围在竖琴周围身躯扭动的形式化体态,处处暗示着“起舞”。几年前俄罗斯博物馆举办“舞蹈”主题展览,表演艺术的瞬间情境既已消散,消散的瞬间还保留着瞬间的纵横交错有声有色。描绘音乐演奏的场景,旋律总是不在场的,某一面被夸张,另一面被隐藏起来,声效的虚无,换来影像的充实。
德加常画舞者,为数不多的舞者画面中有乐团演奏者身影,他画音乐会,画的是演奏着的乐队。列宾画《鲁宾斯坦》,指挥家表情凝重,双手高举。指挥法中这样的动作表示合奏,想是多声部齐奏的高音乐段,声部旋律交叠在一起组成新旋律的和声音效在视觉里微微作响。德拉克洛瓦画肖邦弹琴,乔治桑在旁打节拍,隐隐感觉画中有声音,毕竟间接。那声音是c调还是b调?是三和弦还是七和弦?声音终是无可描绘。文学中的形容,是“银铃般”,读者在银铃的听觉经验里无限脑补,可能是一件高频声波的乐器吧?我们想。钢琴?长笛?单簧管?总不可能是大提琴、木管。《琵琶行》真是写活了,“间关莺语花底滑”在唐代中古汉语语音读来,音节真的活泼俏皮、蹦蹦跳跳,“生涩泉流冰下难”吐音真的艰涩迟缓。朗吟出唐诗“渔阳鼙鼓动地来”,真的噼里啪啦的像鼓声。道光年间蔡显原在澳门听到钢琴,作《听西洋夷女操洋琴》。“骤如檐下铁马动,又如铃语时谆谆。”乾隆年间李斗《扬州画舫录》写西洋风琴声音:“水乐教成小凤凰,风琴弹出红鹦鹉。”诗歌在文学性、音乐性、绘画性间跳进跳出,诗可以作为一切艺术的遥远的背景。莎士比亚的墓碑上写的即是“诗人”,而非“剧作家”。
印象派前(包含印象派)的绘画倾向于文学,梵高、高更以至纳比派野兽派林林总总抽象前派现代艺术倾向于绘画,冷抽象抒情抽象几何抽象都是音乐。康定斯基的绘画是纯音乐性的,且能精准到位。可以说,音乐是康定斯基绘画中的主题,鬼画符一般的抽象符号原是需要音乐性的解读做钥匙,此门一开,美感也好愉悦也好便纷至而来。马列维奇的几何抽象似不能精准到位故不在此列。除了调式、旋律等等无法还原,线条表示出音值高低,点线面穿插表示出节奏。忘我看时,耳边完全可能似有交响乐队开始演奏。此时加入色彩,好比铜管木管弦乐的不同音色。通过线条、色彩、空间和运动来传达艺术家的感性意识,不再“自然性”,一味“绘画性”。他认为绘画也应当像音乐一样,不是通过事物的表象,而是以各种基本的色彩,通过形式的规定,来反映和表现人们的内在感情。《点·线·面—抽象艺术的基础》里提到:“在这里,色彩直接影响了心灵。色彩犹如键盘,眼睛好似音锤,心灵仿佛绷满着弦的琴,艺术家就是弹琴的手,有意识地按动着各个琴键,以激起心灵的有目的的震动。”后来他在回忆录里说:“每一件作品的诞生都是一个创世纪,就像音乐是由不同的乐器产生出的声音,所创造出的和谐悦耳的旋律一样。”俄国大音乐家少时都有殷实家境,若论画画,想必康定斯基嘴角上扬微微一笑——那是穷孩子学的东西。千千万万画家想要画出音乐,终于有康定斯基画成了。其实任何一种艺术门类都是不可替代的,就像任何一种语言,不可替代,也没必要替代。转译得了语义,转译得了修辞,转译不了情感。中国人饱含深情膜拜着喊他“大师”,“大师”在俄语里不代表崇高,不代表高山仰止,大约等于“资深专家”。
观众或听众只顾及眼前耳畔的感官知觉,牵涉到跨界的作品主题,浮想联翩,无限脑补,胡乱想象。施特劳斯《蒸汽快车波尔卡》与莫奈《圣拉扎尔火车站》,柴可夫斯基《雪橇》与萨夫拉索夫《冬天的道路》,德彪西《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与雷诺阿《金发女郎》,触类旁通的感官真切感知,或者通感的路上迷途徒然折返。横跨于体裁形式之间,某一种体裁的谛视,哲学上或即“此岸性”与“彼岸性”。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开头由钢琴弹出咚咚咚然后丁零当啷的旋律,据说灵感来源于他某日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注目教堂,忽然传出钟声,由于画面,声音使他难忘。
标题音乐一经诞生,音乐的原本属性被更改,不再有感情的一味音乐性表达,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春天奏鸣曲》都只在感性着感性的情感。后印象派以降,绘画的属性同样更改,哪怕塞尚的自然主义依然在说着“再现”。可以将绘画性的音乐与绘画性的绘画相较,其实我们也可以将音乐性的绘画与音乐性的音乐作一比较。欧洲当代的乐评家写到古典主义时期音乐,往往爱说“色彩”。贝多芬是冷色调,莫扎特是黄色。辛丰年《杂话月光曲二百年》谈到《月光奏鸣曲》有银色质感。李斯特形容得好:两个深渊中的一朵小花。马克·罗斯科干脆说:我成为好画家,是为了要将绘画提升到音乐与诗歌的高度。作为音乐爱好者,莫扎特的灵感像幽灵飘在画面中。他从莫扎特的旋律中听出“透明”,用油稀释颜料,薄涂在画布上,以颜料的“透明”回应旋律的“透明”,这种呼应,横跨时光和艺术形式、艺术风格、艺术品味的隔空喊话,细想无疑是奇异而具创造力开发性表现感的通感。后期罗斯科的简易平涂带状色块日趋灰暗,莫非也在契合着莫扎特后期《魔笛》、《安魂曲》的低沉旋律?莫扎特后期的年代与罗斯科后期的年代,在社会的还原看,同样奇异而充满变数。
感官的横跨需要一种忘境。相忘而融通合一是艺术家的精神境界,也是美感心理艺术心理多层次需求深沉宏博的远意。忘境即化境,化境亦通达之境。似《庄子·达生》中说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处重者内拙。”艺术的感知浑然一体,并得以表达,却并不刻意心求。(作者:于霄牧)
于霄牧简介
于霄牧,油画家、散文作家。年生于山东济南。俄罗斯国立师范大学油画硕士、艺术学博士。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青年美术家协会理事。
出版文学专著《圣彼得堡·雪》(中国戏剧出版社)等。举办个人展览“艺心·家学——于平、于霄牧父子作品展(烟台站、威海站、日照站)”、“彼得的隅落——于霄牧油画作品展”、“日常的边界——于霄牧风景绘画展”等。在国内外期刊发表艺术类学术论文二十余篇。